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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勳章在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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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汲在將兵們的歡呼簇擁之下,來見李元忠覆命,就見李元忠坐在胡床上,脫卸了鎧甲,袒露左臂,正在由軍醫裹創。

那一槍刺入甚深,至於是否傷損了筋脈,就連軍醫都說不大準,只能先用小刀剜開傷口,拔出槍尖來,然後清洗凈了,敷上草藥,再用白布層層包裹。

李汲見面施禮,道:“幸不辱命。”

李元忠擡起頭來,望他一眼,略點點頭:“做得好。”隨即看李汲身上也插著十來支箭呢,便關照軍醫:“既已上好了藥,裹創之事,我親衛可為,汝且去為李巡官診看吧。”

那些箭矢大多未能破甲入肉,李汲身上只有十來處破皮、擦傷罷了,但右肩也如李元忠一般中了一槍,鮮血一直流淌到肘部。他自己不覺得有多大事兒,軍醫卻道:“雖然入肉不深,未傷筋骨,但恐不及時處置,導致創潰甚至於中風,便麻煩了……”

李汲聽了不由得一驚,於是一咬牙關:“此事容易,可先洗凈了,再取火來灼燒,或許不會得破……不至於中風。”

這年月並沒有細菌的概念,故而對於破傷風,多數認為是創口感染風邪,才導致手足痙攣,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。李汲扭頭瞧瞧自己肩膀,血流未停,且要防止破傷風,但他既信不過軍中的草藥,也信不過裹創的白布——你確定消過毒了麽?怎麽消毒的?

根據前世從影視劇中得來的經驗,可以用烈酒擦洗傷口,以期殺死破傷風梭菌,只可惜這年月貌似還沒有蒸餾酒,至於釀造酒度數太低,雜醇太多,真沒蛋用。無奈之下,只好用火燒了……

假意是自己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偏方,遂不顧軍醫阻攔,命人將小刀在火上燒灼後,再狠狠按在創口上——當即青煙冒起,肉香四溢……軍醫只是搖頭,不過這年月人們普遍缺乏醫學常識,甚至於還有很多迷信思想,則對於內外傷的處理,往往能提出來各種不靠譜的手法,他們也都司空見慣了,病人若是堅持找死,醫者也不便強迫治療吧。

李汲疼得牙關緊咬,額上冷汗直冒,真後悔自恃勇猛,沒先往嘴裏叼個木棍兒……這要是把牙齒給咬壞了,年紀輕輕的很多美食都嚼不動,那多懊糟啊!

牙齒會被咬壞嗎?應該吧……李汲聽說,張巡被救出睢陽城後,人見其年方四旬,口中卻沒剩幾顆牙齒,癟著嘴就跟個耄耋老朽一般,皆以為怪。許遠幫忙解釋說:“張中丞神氣慷慨,每與賊戰,大呼誓師,竟至眥裂血流,齒牙皆碎也……”

其實李汲放到前世,論起醫學常識來,也屬於蕓蕓群氓,這燒灼創口究竟管不管用,心裏同樣沒底。只是肩上這一槍紮得不淺,算是他受過最重的傷了——雖說在軍中其實算不了什麽,若非李汲身份特殊,軍醫都未必肯來瞧——燒上一燒,自己心裏也安穩些。至於身上其它小傷口,也沒流多少血,用清水洗一洗便罷,亦無須上藥。

完了穿上袍服,出帳巡看。這一役唐軍損失也頗慘重,死的不多,傷者不少,於營內或坐或臥,哀聲不息。李汲不禁有些惻然,乃逐一牽手慰問,但才剛問過幾個,李元忠便遣人來喚了。

李元忠下令把受傷頗重,卻還勉強走得動的士卒,全都送到後方去,其中也包括了羿鐵錘,但羿鐵錘卻堅不肯退,說:“末將並非新卒,百戰餘生,往往負創過於今日,既然都不得死,於今又焉能退後呢?”

說著話扒開衣襟,袒露上身,讓李元忠瞧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。李汲見了,不禁想起前世一句話來——“傷疤,男子漢的勳章”。他心說我除了今日肩頭中這一槍,不知道會不會落疤外,渾身上下皮光水滑的……這要是也脫了跟羿鐵錘身邊兒一站,有人信是上過陣,打過仗的嗎?

不知道為什麽,竟然感覺有些慚愧。

李元忠說既然如此,我容你鐵錘暫留軍中,但在傷勢養好之前,你還是上崖去接替陳桴吧,把他換下來與李汲一起將騎兵。羿鐵錘還待分辯,一琢磨自己今天這仗打得其實不怎麽好看,部下折損近半……說不定李將軍因此才要把我調離騎兵隊,只是以負創為名,給我留點兒面子罷了。

他雖然並不很聰明,但久在軍中,這些小狡詭見得多了,難免想東想西。當下長嘆一聲,只得從命。

隨即李元忠吩咐,一方面派人將戰報送回鄯州,並且懇請節帥再添生力兵馬;另方面讓士卒好生歇息、將養,以待蕃賊有增援前來,不數日便再攻我壘。李汲問道:“今日之戰,蕃賊膽落,可能趁夜殺去,將之盡數逐退麽?”

李元忠苦笑道:“若能如此,我豈不願?奈何激戰之後,士卒疲憊,一兩日間恐怕歇不過來……蕃賊雖退,兵力仍比我為盛,只須稍稍整理,便能立穩腳跟。當面蕃賊,若再來攻壘,我不怕他,而若攻受易勢,我軍卻也難以敗敵啊。還是繼續固守為宜。”

其實對於吐蕃軍可能在數日內抵達的增援,李元忠與其說是警惕,還不如說是期待。今日之戰固然慘勝,卻使將兵士氣高昂,而他李將軍對於部隊的掌控力也由此更上一個臺階——說白了,強軍都是苦戰磨練出來的,如今這支唐軍比起初來時,掙得了大把的經驗,早就連升好幾個等級啦。

即便蕃賊再來一兩萬眾,他亦不懼,且由此必定可以大大減輕鄯城的壓力。

而在吐蕃方面,綺力蔔藏也不敢諱敗為勝,當夜便派人返回大營,去求取增援。不過他也說了,今天我就差那麽一步,便可攻破唐壘,殄滅唐軍,叵耐那當日斬殺強巴羅布的唐賊李二郎甚是驍勇,於緊要關頭突率生力軍殺出,遂致功敗垂成。

如今以我的兵力,仍有機會擊破當面之敵,奈何經此一戰,將卒疲累,而且普遍士氣低落——都是被那個李二郎嚇的——故而懇請大論、大尚再添兵馬,或者換一撥人給我,往攻小峽。

報至鄯城之下,尚讚磨怒道:“軍中只有勝或者敗,哪有什麽只差一步?古來多少戰事,看似勝利在望,卻一招不慎,被敵人反攻得手,難道因為曾經只差一步,敗仗便有情可原不成麽?!”

馬重英卻沈吟道:“原來那唐賊喚作李二郎……莫非也如昔日那個李二一般勇武能戰不成?”

尚息東讚問他:“昔日哪個李二?”

馬重英搖搖頭,卻不回答,只是詢問二人:“可要再向小峽添兵麽?”

尚息東讚道:“自然要添兵……”話沒說完,卻被尚讚磨給打斷了,說:“即便添兵,也非這一兩日。如今攻城正急,哪有餘兵再給綺力蔔藏啊?”

就在綺力蔔藏挫敗於小峽唐壘前的當日,吐蕃主力也對鄯城正式發起了猛攻,主攻方向自然放在城西,由尚息東讚親自指揮。苦戰一日,拋下了百餘具屍體,卻僅僅兩次接近城墻罷了,根本就沒能得著機會往上爬,即便攻城器械——比如雲梯、沖車等——也多半被城上拋射火箭,或者投擲火瓶,給燒毀了半數。

吐蕃將領紛紛表示,那些東西不管用啊,白費好些天功夫才能造成,結果一眨眼的功夫就讓敵人給毀了,基本沒能派上用場。不如咱們還是光扛著木梯往城上撲吧。

好在馬重英不傻,沒聽那些野蠻人的,喝令繼續伐木,打造攻城器械,一刻都不能停,同時做好防火布置。

但上述只是城西的情形而已,其它三門也都發兵攻打——僅僅使力沒有城西為猛罷了,只為牽制唐人的精力——皆有損傷。看如今的狀況,真沒什麽富裕人手可以派給綺力蔔藏,加上尚讚磨本來就不主張往攻小峽,故而老實不客氣地便否決了尚息東讚之議。

散會後,馬重英分開來跟兩位大尚商談,他先問尚息東讚,咱們放棄攻打小峽如何?尚息東讚反覆剖析局勢,堅決不肯,並說:“難道大論真肯放過那什麽李二郎麽?若不親手斬殺此獠,我等哪有臉面回邏些去見讚普啊?”

馬重英又問:“則以綺力蔔藏所報,在大尚看來,需要多少人才能快速攻破小峽唐壘?”

尚息東讚撚著略略卷曲的胡須,沈吟良久,才說:“恐須兩萬……”

“則去此兩萬,餘軍暫不攻城,可乎?”

尚息東讚點點頭:“先待小峽之勝,再攻鄯城,亦不為遲也。”

轉過頭,馬重英又去找到尚讚磨,提出添兵往攻小峽,對於鄯城則暫且圍困之議。尚讚磨搖頭道:“這是本末倒置了。且我軍才攻一日,若便停手,唐人必以為我怯也,城內士氣將更高昂。不如再攻幾日看看,若實在不能克,再如大論所言不遲。”

就這樣,馬重英遣快馬歸報綺力蔔藏,說你暫勿出兵,只遙遙監視唐壘可也,多等幾天吧,等我們騰出手來,必定會派增援——不過麽,起碼得在五天之後。

一連數日,吐蕃軍都沒有增援的跡象,李元忠不禁嗒然若失,終日徘徊,擔心鄯城的戰局。如今蕃賊四面合圍,城裏是派不出聯絡人員來了,固然按計劃日夜都會在城頭燃起烽煙,通報戰況,但終究隔著三十多裏地呢,往日只有崖上眼尖的士卒能夠隱約瞧見。而這幾天總是陰雲密布,混茫一片,視難及遠,根本就看不到啊。

唯一可以確定的,鄯城還在我手——否則蕃賊必然大舉殺向小峽,越是沒有增援,越可見郭昕在鄯城打得正兇。

但是,我不能再為郭兄多挑幾斤分量了,豈不郁悶?

他只能盼望著戰報遞回去,節帥能夠速遣增援前來,倘若一口氣發來三千以上兵力,李元忠就有膽量出壘列陣,與當面的蕃賊在平原交鋒,有望將之徹底逐退。到那時候,馬重英還敢不派援兵嗎?那我就一口氣殺去鄯城之下,與郭兄裏應外合,先把城東的蕃營給踩了再說!

計算時日,苦苦等待,終於在四天之後,有名使者從鄯城而來,通過湟水南岸的小道,抵達唐營。李元忠急命召見,問他:“節帥有何吩咐,可肯派發援軍否?”

使者遞上公文,回覆道:“節帥召李巡官回去,細述戰情,以定策略。”

李元忠無奈,便命喚李汲來,李汲進了帳一瞧使者,呦,熟人啊——“原來是賈兄。”

賈槐一心要抱李汲這條雖然目前還不怎麽粗,但將來必定有望增肥的大腿,故而也跟著他一起入了兩鎮節度大使幕,被授予八品武職,聘為隨軍要籍,命他跟隨李汲行動。然而伴著李汲在節度大使幕中吃香喝辣的沒有問題,陪他到鄯城附近來勘察山水地形也沒有問題,此番若還追隨,率軍防守小峽,很大可能性真要上陣廝殺啊,賈槐心裏不禁有些哆嗦。

他心說我這條桿棒,掄圓了十二三人近不得身——當然啦,李汲那種變態除外——但若上了戰場,所面對的就不會是十幾個啦,說不定十倍、百倍都不止!我馬術又不精,橫刀、長矛也使得不利落,上陣多半無幸啊。

說白了,我是市井械鬥的強手,可我不會打仗啊,你總得給我時間學習、適應吧。

因而假裝染病,這回沒跟李汲一起到小峽來。他是會使毒的,想讓自己得場小病,瞧上去卻頗嚴重,真不費力,一般醫生壓根兒就診不出來。李汲也不疑有他,臨行前還關照賈槐好生將養——“且大好了,再隨我上陣殺蕃賊去!”

賈槐心說哪怕病好了我也不去……哦不,若有順風仗你可以叫上我,就目前的局勢麽,還是算了吧。

但他終究是幕府僚屬,李汲去後不久便告“痊愈”,還得奉李倓之令行事。正好李元忠送來戰報,李倓命人往前線去召喚李汲,賈槐趁機出列請令。

一則麽,我總不好意思老吃閑飯,不幹正事兒吧;二則,既是往召李汲,那我肯定還能伴著他回來,不至於在前線呆太長時間。這總比李倓哪天高興了,一指自己——“你且率一支兵馬,去增援李汲”——要穩妥多了。

而且賈槐也有長處,就是能行遠路,健步如飛。雖然兩條腿跑得再快,比不上戰馬四條腿,終究如今小峽唯南道可通,而南道是行不得馬的啊,則節帥遣小人前往,必能第一時間將李巡官領至駕前。

就這麽著,賈槐來到前線,為李倓召喚李汲。李元忠考慮過後,就對李汲說:“節帥有命,不可違抗——你且回鄯州去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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